春山赴雪: 5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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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密布在死人的头颅顶盖中,被蓬厚的头发遮掩。寻常人摸,未必能发现。偏偏遇到他二人这样特殊的情况,恰恰发现。

    他们不知道银针细孔代表着什么,也许是毒,也许是别的。他们只是先记下。

    雪荔静静地看着尸体。

    她不认识这具尸体。这具尸体也许是“秦月夜”中的杀手,被人嫁祸杀死;也许是有什么旁的原因,而死在这里。

    她只知道,一切都是谎言。

    师父的尸体是假的,那么师父本人还活着吗?她会在哪里?假死是师父的脱身术吗?可当日她上山时,分明确认过师父的死亡。

    谎言具有欺骗性。

    眼下尸体留下的线索,代表什么呢?她追着这尸体,能找到师父死亡的真相吗?

    师父的尸体若是假的,那师父当日赶她下山,会是假的吗?她被追杀半年的委屈算什么呢?

    师父对她的抛弃若是假的话,昔日养护她十八年,会是假的吗?

    若万象中存着谎言,倘若她镇日被谎言包裹,她自己,也是其中谎言一则吗?

    清晨风歇,太阳出来后,天热了起来。日光闷闷投射,雪荔的脸颊被烤得闷疼。

    她看着这具自己不认识的尸体,不知该做些什么反应。她本就迟钝,此时更加迷惘。而忽然,旁边少年伸手,拉了她一把。

    他手好凉。

    他轻轻扣住她手腕时,冰凉感,激得她一个瑟缩,回了神。

    林夜拿袖子挡在她发顶,遮住阳光,弯下身朝向她:“好啦,阿雪。你太累了,歇一歇吧。也许睡一觉后,许多问题就解决了呢?”

    雪荔仰头望着他。

    她不言不语,目色宁静。可她这样空荡荡的目光,让林夜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好是心疼她,却又无能为力。

    林夜佯怒:“怎么了?干什么这么不高兴地看着我?你不应该为我开心吗?尸体是假的话,你总不会还要拿我的血去救人吧……这个人心脉还有吗?还能救活吗?有的话……呃,你挖我的心脏吧。”

    他闭上眼,做出大无畏的样子来。

    可他先前分明和她一起检查过死人的尸体,知道这人心跳早就停了,根本没有救活的可能。

    雪荔怔然片刻,道:“我不要你为陌生人而受伤。”

    林夜肩臂微僵,垂下眼,轻声:“我能抱你一下吗?”

    雪荔不懂。

    明明没答应,少年却倏地展臂。她被林夜张臂抱入了怀中。

    她鼻尖碰到他胸腔,又一次闻到了他身上的药香气。

    当她的鼻尖撞上时,她被他抱住时,日光照着她时,她感觉到的不是冰冷刺骨,而是一些暖融融的温度。

    她平时,不太能感觉到这些。此时感觉到,少女眼睛便有些发酸。

    此间坟墓堆土,棺木诡谲。日光徐徐,遍地荒芜。

    林夜抱着她,轻轻抚摸她后背:“傻阿雪,别哭别哭,我陪你。”

    ——他该拿她怎么办呢?——

    这个时节,金州城中,出了一桩事。

    光义帝已经到达金州,在别观休憩。

    离开建业后,没有朝臣们在耳边聒噪,奏折又由身在建业的陆相一手代劳。光义帝不管心中如何想陆相“代劳”之时,他面上都做出十分感恩状。

    为了表示自己离不开陆相,光义帝到金州后,全然不管建业朝事。

    时至六月,别观凉爽。

    光义帝每日闲暇,不是养鸟作画,便是招人手谈。到后来,也许太无聊了些,也许身边怂恿者多了些,光义帝开始招名妓入馆。

    六月中旬,下方有内宦奏请,说誉王世子“回来了”。

    光义帝这才好像后知后觉,想起了自己来金州的目的——

    那块刻着“光义大兴”的石碑。

    明面上,光义帝为石碑而来,为“中兴”而来。

    他要得到这块代表上苍祥瑞的石碑,祭祀先祖,向天下人告,南周气象一新,就此步入“中兴”。

    得知誉王世子回来,光义帝正搂着一位名妓,目色微顿。

    帘外的内宦跟了光义帝许多年,最清楚这位皇帝,当即在外躬身相告:“禀陛下,誉王去山中剿匪,为陛下拿回那石碑。无奈中了山匪奸计,誉王惨死山贼之手,实在可惜。世子为父报仇,不顾身边人相劝,便登山去剿匪。

    “此地教化恶极,那些山匪竟然拿誉王家全家性命威胁世子。世子不屈,一家子尽死山中。世子化怒为勇,终剿杀山匪,逼得那些人流窜逃跑。世子这才将石碑带了回来。”

    内宦没说的是,为了一块石碑,誉王府上下死了七十二人。

    他知道光义帝并不关心。

    光义帝果然不关心。

    光义帝搂着名妓的手忽然用力,让怀中美人吃痛娇嗔。美人仰头想撒娇,却见这位皇帝神色淡淡,并无多少欲色。

    光义帝问:“金州有川蜀兵马驻扎。为何世子负伤上阵,却不向川蜀兵求助?”

    内宦讪讪:“陛下,照夜将军死后,川蜀兵可不好管束。再者,金州原来是北周地盘,这几年才回到咱们手中……誉王和那些将士,恐怕都有些私仇。”

    光义帝叹道:“何必呢。”

    但他不计较。

    显然,王侯与将士交情不好,实他所愿。

    光义帝又问帘外人:“石碑带回来了?世子怎么不来见朕?”

    内宦为难道:“听说世子受了重伤,下榻不便,特意向陛下告罪。”

    光义帝目光低敛。

    他叹道:“誉王是朕叔父,此事至此,于情于理,朕都心中不忍。这样罢,朕去誉王府一趟吧。”

    世子卧病在床,本闷闷不乐。听闻皇帝车辇驾到,他当即鞋也不穿,便赤着脚奔出门廊。

    光义帝看到一团白影扑来,尚在警惕,那白影就噗通一声,跪在他脚边。

    白影颤抖着,朝他仰起脸:“陛下,臣何德何能,竟劳您大驾呢?”

    光义帝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正要做足姿态将人拉起来,却是一看到来人的脸,他眼睛微妙地抽搐两下:

    半跪在他面前的少年郎只着中衣,因奔出仓促,而中衣带子不展。他乌发披散,身长肩瘦,一把好风骨。

    但是少年抬起脸时,脸上大片大片的脓包,覆着厚厚的中药。

    那些脓包与中药,让他脸不成样。何止无法被人看清,是观看一眼,都要强忍住,才不露出惊惧之色,不被吓得倒退。

    少年脸上完好无损的,只有一双眼睛。他眼睛如墨玉,晶莹剔透,乌黑噙水。少年眼睛漂亮,神色却阴郁。

    光义帝想到内宦告诉自己的世子伤情:脸被伤到,就此毁容;手筋也被挑了,日后不能再习武。

    堂堂一介世子,落到如此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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