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嘉: 9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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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个不算罕见的姓氏。

    那一刻的傅呈钧满心都是复杂冗长的医学术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男人才恍然回神,想起兰又嘉向来不喜欢姜这个姓氏,连书房里那几本作者姓姜的书籍,都会被他特意翻过来放置,把印有作者名的书脊埋进黑暗里,留下雪白的书口朝外。

    他也不喜欢生姜,每次吃东西看到姜的时候,都会皱着眉头小声抱怨,说姜很讨厌。

    傅呈钧其实一直不知道原因,只以为是种古怪的小癖好。

    所以从来没有问过,也不曾纠正或阻拦,任由兰又嘉将他的书架变得正反不一,不复秩序。

    在被程其勋提醒的这个瞬间,他下意识想要追问原因。

    然而,坐在满目苍白的医院会议室里,听着医生们面色凝重的议论,那些刚刚在脑海里浮现的、鲜活生动的往昔,竟如雪花一样迅速融化了。

    灿烂的点滴寸寸剥落,只剩下失却颜色的此今。

    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找人调查兰又嘉过往经历时,报告里出现的那行简单冰冷的新闻标题:京珠市罕见强降雨引发悲剧,两名科研人员不幸丧生。

    也想起自从程其勋出现后,才开始一点点浮现在自己眼前的,兰又嘉曾被隐藏掩埋的过去。

    兰又嘉父母的死并不完全是个意外。

    不可控的暴雨的确是天灾,但其中还夹杂着不为外界所知的人为因素。

    一名对兰教授夫妇心怀嫉恨的同事,在监测系统上动了手脚,本意是制造些麻烦,拖慢项目进度,没想到撞上远超预期的强降雨,引发种种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二人丧命。

    而在那场暴雨发生的前一天,兰又嘉刚好在研究所探望多日未见的父母,看到了有人进入监测室,擅自动了仪器的那一幕。

    他年幼懵懂,不知其中的含义,好奇地问这个平日里待他尚算亲切的叔叔在做什么。

    那人悚然一惊,哄骗他是在完成兰教授交代的任务,只是完成得迟了,怕挨骂,请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爸爸妈妈。

    兰又嘉相信了对方的话,他自小被教养得天真善良,不想那个叔叔挨骂受罚。

    紧接着,那场超出所有人预想的强降雨发生,他永远失去了爸爸妈妈。

    那个叔叔姓姜。

    从此以后,兰又嘉再也不能公平地对待这个曾经平淡无奇的字眼。

    他讨厌一切跟姜有关的东西。

    爱有始末,恨也有根由。

    人是一张被岁月写就的白纸。

    很多时候,都只肯摊开给爱的人看。

    可无论是兰又嘉的爱,还是恨,傅呈钧都曾无数次与它们擦肩而过。

    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了那个近在咫尺、对他赤忱的灵魂。

    直至今日,血肉零落,只剩骨头。

    苍白、冰凉、残酷的,骨头。

    这个夏天越来越冷。

    眨眼间,竟已入了秋。

    兰又嘉已经做过了两次化疗。

    化疗期间是痛苦的,结束后也是痛苦的,让病人夜不成眠、难以形容的痛苦。

    唯有下一次化疗开始前的几天里,身体逐渐从药物的侵袭中恢复过来,才能得到一份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的宁静。

    但那份宁静在循环往复的痛苦面前,显得太过短暂。

    第三次化疗很快就要开始。

    在那之前,京珠下了一场雨。

    九月的一个早晨,这座晴朗干燥的城市,忽然下起了淋漓的秋雨。

    雨水密密地落下,浸湿了持续一个多月的蔚蓝晴空。

    雨丝刚刚开始拍打玻璃窗的时候,原本在医生办公室里看检查报告的男人,几乎瞬间反应过来,起身离开,快步走向病房。

    雨天,对兰又嘉而言,是太可怕的东西。

    是失去至亲的悲伤,更是背负罪责的痛苦。

    匆匆赶回去的路上,傅呈钧想,幸好嘉嘉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没有让他独自捱过太多的雨天。

    这或许是那段在回望时饱含疼痛与悔意的时光里,唯一一件,他不曾错过的事。

    在又一个雨天,习惯依然驱使他本能地走向兰又嘉。

    起初他走得很快,生怕来迟。

    然而,不知不觉间,脚步却渐渐变得迟滞缓慢。

    理智叫他停下。

    这种冰冷、残忍,但从未出过错的理智,逼迫他在病房门外停下脚步。

    房门半掩着,病床上一片空荡,没有那道本该瑟缩颤抖的身影,兰又嘉不在那里。

    隔壁那间属于程其勋的病房,也空无一人。

    走廊上的窗开着,雨水淅淅沥沥地浇进来。

    雨声分明不算小,却盖不住那些细碎飘来的声响。

    傅呈钧先是听见一阵滋滋作响的声音,像是高温里迸溅出了点点油星。

    这道声音与雨声同频,一样的短促密集,侵占听域。

    使得夹杂其中的对话声分外模糊。

    但他仍然听见了那道没有丝毫颤抖的清澈声音。

    兰又嘉问:“陆医生真的不会批评我们吗?”

    另一道声音更成熟温润。

    程其勋说:“不会,他应该还没吃早餐,你可以在他准备教育我们的时候,及时贿赂他,他就没有立场开口了。”

    兰又嘉听得笑了。

    他笑着说:“我还是第一次看人在病房里做这种事。”

    程其勋:“这种事?干嘛说得这么奇怪。”

    兰又嘉:“因为就是很奇怪,谁会在病房里煎鸡蛋——是不是有焦味?你快把温度调低!”

    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后,男人有些遗憾的声音再度响起。

    “晚了一点,已经焦了。”他说,“可能是因为在你之后,没有再遇到蛋白过敏的来访者,手艺生疏了。”

    “……煎鸡蛋要什么手艺。”兰又嘉嘀咕着说,“不要给自己的分心找借口。”

    男人就说:“把蛋煎熟不用手艺,塑形还是要的——还记得怎么做吗?”

    “当然记得,我做出过形状最完美的荷包蛋!”

    兰又嘉这样说着,似乎接过了对方手中的锅铲。

    接着,是蛋壳被敲开的清脆碎裂声,蛋液倒入热油里的嘈杂爆裂声……

    以及一道陡然拔高的惊呼。

    “咦,怎么破了,我上次明明也是这么翻面的……等一下,这个不算,我重来一次!”

    与男人透着调侃的笑声。

    “再多试几次,陆医生连午饭都有了。”

    无数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黑白琴键上流淌的灿烂音符。

    美丽、轻盈,缀满记忆的金色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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