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令: 130-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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潺潺清如明镜;落在枯萎的田野,瞬息之间庄稼抽芽;落在鬼疫肆虐的村庄或城池,病痛如烟而猝然消散;落在被鲜血染红的城墙上,刀剑应声落地,硝烟散去,寂静地和解……

    红莲的花瓣游走山川,掠过荒原,来到人间每一个角落。它们是流动的救赎,栖息于每一片需要慰藉的土地,静默地生长。

    漫天红莲如雪散,散入大荒流。

    她爱的苍生得救了。

    可她自己,却永远地消逝了。

    乱红垂泪本就是神祇悲悯的泪水,如今重现天地间,便似最温柔的火焰,耀眼而不灼伤人。

    大漠孤烟坠下红莲,寂寥处生机悄然,一片,一片,直至铺天盖地。

    游扶桑跪在地上,怀中的尸首早已不见。亦有花瓣落到游扶桑的身上,原来她亦是她爱的世人。

    游扶桑忽想到,许久以前她曾问过宴如是,“宴少主,我不明白,在你心里正道道义就这么重要吗?”——她现在明白了,可惜为时已晚。宴如是散作莲花飞无渡,再追不回来了。

    游扶桑抬起头,目光失神地望着,眼角的泪光未干。

    直至最后,她也不过想到,宴如是曾与她说,“师姐,”她说,“我爱你。”

    很爱你。

    第133章 应作如是观

    ◎色、受、想、行、識、以無所得故。卷二完◎

    怀中的温度彻底消散。

    恍惚间,游扶桑听见九州欢庆,大地蔓延劫后余生的喜悦,各家灯火重新燃起,灼红了胭脂色的天幕。

    她却觉得无比疲累。那些人的喜悦尤为碍眼。

    胃里一阵翻涌,耳边有人在窃窃私语,听不真切,隐约是梵文——意识回归的刹那,蛇形的魔纹悄然游走,顺着脖颈爬上耳廓,瞳孔凝聚金光,乌发则在电光石火间,褪色成灰雾。

    而同在清都、又对魔气异为敏感的姜禧,亦在电光石火之中,来到了她的身边!

    姜禧再没有这么兴奋过了——就连驱策鬼王残杀无辜之时也不曾有这般激动——身后的魔气亢奋地暴涨着,暗红的魔息如同迷雾满天。

    “尊主……!”

    她双膝跪地,虔诚地喊道。

    这一次堕魔比以往所有都更猛烈,魔气在瞬息间暴涨至千万倍,姜禧大喜过望,脑中难以自抑地幻想着游扶桑回到从前屈指取万人性命的模样。

    游扶桑向姜禧道:“借我一些修为。不,是很多……”

    姜禧嘻嘻道:“龙女借我,我借您,真是生生不息。”又问,“尊主是去做什么?”

    “杀……椿木。”

    虽比不上屠城一类,但也不赖。姜禧顺从道:“好!”

    姜禧在这事上向来爽快,她手指搭上游扶桑的前颈,魔息顺着经脉灌入,源源不断。

    那一瞬间,游扶桑身后魔气冲天,万千血色的山茶在其中绽放,她的影子变得扭曲。

    游扶桑口中腥甜倍增,眼前眩晕。

    “游扶桑!倘若仙首知晓你再次堕魔……”

    姗姗来迟的孟长言意在阻止,不知游扶桑是否听见,反而是姜禧率先觉察,将其一把掀翻在地,“住口!就你长了嘴!?”

    姜禧拽过孟长言衣襟,低声骂:“个老不死的,你也该和椿木一同去死!”

    孟长言气得吐血,心想:姜禧,你最好别死了,别落到我的手里!

    如此,也忘记劝说游扶桑向善了,何况此刻境遇,也非三言两语可挽回了。

    曾在怀中的人如今连尸体也留不住,真正该要去死的人却躲在蓬山枉作活人。

    这让游扶桑如何不恨?

    她恨极了,便要杀人。她要杀椿木。她没有别的力量,只有魔气。

    游扶桑已经快不记得如何用魔气杀人了。

    那不属于她的强大魔气在经脉里滞留,像生锈的锁链,要微微拉扯才会有动静。游扶桑生涩地掐着指诀,强迫魔气为己所用。魔气几乎被驱使得溃败,终于从掌心钻出,聚成一个花苞——不是圣洁的莲花,而是邪丽的山茶,血珠顺着花茎坠落,山茶层层绽放的瓣蕊显出细密的獠牙,花芯中,浮动人面的瘴气。

    游扶桑闭上双眼,再睁开,她已现身在蓬莱。

    蓬莱里,椿木长老正在祭拜的供桌上摆放什么。每当有人以王母之名召唤她,她回到蓬莱,便会有这样举措:再次参拜王母娘娘,聆听神谕。

    可是毫无征兆的一刻,因风吹过,烛火骤灭,一枝魔气铸成的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卷住椿木苍老的脖颈,绞下她的头颅。

    老人在瞬息间断了气。

    她还未来得及转身,只在死前看见藤蔓上的血煞的黑色山茶,瞳孔便变得浑浊了。

    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似从祭台上滚落一个供果。

    游扶桑的身影出现在门外,祭台烛火在魔气的冲击下变成幽绿色。已是黑夜,游扶桑的身影在夜中并不怎么清晰,只那一双金瞳闪烁着,如有明火,点点跳动。

    “既然你是王母在人间最大的信徒,那便用你的命来祭吧。”

    她的声音了无波澜,几乎只剩下死的气息。

    游扶桑来到椿木的尸身旁,半俯下身,细细看着地上椿木生前画出的祭祀星图纹路,心想,原来这才是召唤王母的真法子。

    她于是抬手,拎起椿木的头颅。

    那头颅上,浑浊的双眼也在直勾勾地注视着游扶桑。

    四目相对的电光石火,阴湿的霉味混着腥血,在游扶桑的喉间翻涌,她看见椿木苍老褶皱的身躯下凸起青色的脉络,仍在跳动,如有蛆虫在皮下蠕动。

    游扶桑一阵眩晕。

    “呕——”

    游扶桑扑向供桌旁神龛,痉挛地呕吐,胃袋抽搐地挤出酸水,还有丝丝血的味道。

    她觉得反胃,不只因为椿木的死状。

    因为今日的一切,从不周山,到清都与城门,再回到蓬莱。今日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反胃。

    可到最后,她从怀中取出绣帕——煞芙蓉印记的绣帕,大约是她身上唯一不被魔气侵蚀之物——轻擦了擦脸面。金瞳明火渐渐平息了,她坐下来,重新研究椿木布下的星图纹路。

    北斗七星的样式,椿木的头颅恰摆在最后一个星位。

    于是此刻,身前的祭台动了。

    游扶桑恍然发觉自己的影子正在褪色,原是由无数萤火从椿木的尸体中飞出,在祭台上聚集成明亮的云雾。纯白的云雾里,好似带起了瑶池的水雾,一个灵蛇发髻的女人,身影在此间浮动,裙裾银白,若有星河。

    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亦看见了游扶桑,转过身时,发间的星辰簪晃了晃。

    “扶桑,”她的声音异常温柔,却如玲珑碎冰相撞,从根本上是冷的,“好久不见。”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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