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平城: 6、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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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佳节,太后历来会将家中子弟唤入宫中相见。

    洒满香料的炙肉在盘中滋滋冒油,馥郁花香的美酒在琉璃盏中徜徉,冯初却没有什么心思动箸。

    即便在家中与阿耶信誓旦旦,但谁又能说明白太后的心思呢?

    历来太后会唤她与她同坐,今朝筵席过半,连个眼神都不曾予她。

    她不由得心焦。

    她当然知晓自己此举定会触怒姑母,然而她到底还是祈盼自己的姑母能看在往日情分下,能予她个机会陈情。

    冯初失魂落魄地饮下一盏甘醴。

    此番模样自然逃不过冯芷君的法眼。

    “二月新发柳。”

    还是太嫩了。

    冯初能料到的事情,她冯芷君怎会料不到?她若真想要拓跋聿的命,拓跋弭也未必保得住。

    这个小侄女怕是朝中少有与她不谋而合之人。

    只可惜,太年轻,心思全浮于表面,受了她的冷待就动摇了自己。

    殊不知做事要么不为,一旦为了,开弓哪有回头箭?故而做事必做绝!

    罢了......还是让她教教她吧,也为她定心。

    盘中佳肴撤了又上,酒酣管弦早有倦,歌舞歇,琴瑟咽,冯初还是没等到冯芷君的只言片语。

    “阿耆尼、阿耆尼......”

    身侧阿姊轻唤,杯中失神的面容在涟漪中震碎,她惑然望向阿姊,阿姊早已起身——这是要拜别太后了。

    隔阂已有,焉能如初?

    冯初敛了神色,起身,湮没在冯家一众人等,道上节贺,再拜而别。

    就当冯初已经掐熄了自己最后一点念头时,高位上的人总算开了口:“阿耆尼年前曾有言,要与哀家共赏画作,如今忘了?”

    她何时与姑母有约,不过是托词罢了。

    冯初眼中的光亮再度燃起,上前道,“是臣女不是,健忘了此事,该罚。”

    “阿兄且先行家,晚些哀家令宫里人送阿耆尼归家。”

    冯芷君而今威势,他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得不低头称诺。

    殿门阖上,冯芷君起身,未执一言。

    冯初稍稍抬起半个头,见妙观同她行了个眼色,这才跟上。

    安昌殿的东阁长灯通明,冯芷君径直落座于案后,信手捧起一卷书,依旧晾着冯初。

    冯初在案前跪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端得一副宠辱不惊的做派。

    宫中刻漏滴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冯芷君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重新看向冯初。

    小侄女还是身量笔直,唯有唇侧细细密密冒了一圈汗。

    “可定心了?”

    冯芷君知道,她是个聪明人。

    “回太后,定心了。”

    冯芷君能让她入东阁跪着,便知道她并未愠怒冯初应承担任太女侍读一事,由她跪着,不过是要敲打她。

    “昔年燕国内乱,哀家的阿耶降入魏国,哀家跟着充入太武帝掖庭,而后被选作先帝贵人,又被册封为皇后。”

    冯芷君拨弄着手上菩提佛珠,十余年艰辛,娓娓道来倒像是再说旁人的事情。

    “先帝崩殂,宫人焚烧先帝衣物之时,哀家投火,确是想随着去了。”

    “贺顿当权,朝野上下大小事务由他决之,一着不慎,哀家便不会而今好端端地坐在这安昌殿内。”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在你这个年纪哀家尝了个遍。”

    “姑母不易,臣女——”

    冯芷君抬手,止住冯初继续的话语,“哀家年幼不似你,得以饱读诗书,只依稀记得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智,饿其体肤。’”

    “古来流芳千岁者,都须得磋磨下一层皮肉。”

    “阿耆尼言志,西县侯犹为不足,志存高远,必然前路道阻,而今还能回头。”

    冯芷君几乎是挑明了说,她若要为自己谋身、为天下人谋事,所受苦难、冷待、误解是今日千百倍。

    她若今日后悔,还能做一世太后的掌上明珠、冯家宝树。

    堂前的冯芷君风华正茂,眉眼含威,一举一动皆是早年磋磨出来的锋芒。

    宝剑出锋之石,寻常锈铁上去却是要化为齑粉的。

    “......虽九死,其犹未悔。”

    冯初深吸一口气,顿首而拜,“谢姑母教诲。”

    她是冯家中最似她,亦是最不似她者。

    冯芷君挥挥手,重新拿起案上书卷,“该做什么,自己个儿心中有数。”

    “诺。”

    ……

    “阿耆尼,你没忘记我!”

    年幼的太女欢忭异常,不等冯初见礼,就着急忙慌地拉住她的手,“今日上元,你是来带我去放灯的么?”

    “是。”

    冯初身后站着的人呈上河灯,拓跋聿注意到的是提着河灯的人,双眸一亮,“拂音!阿娘是不是要回来了?”

    原本松快的气氛登时凝滞,李拂音更是当即红了眼眶,讷讷不言。

    “殿下。”冯初接过李拂音手中河灯时都发觉她的凝滞,她转过身,眉眼如常,“昭仪前往云中去了,派拂音娘子来照料殿下。”

    “云中?”

    拓跋聿似懂非懂,忽得抬头,指向苍天,“是那些云中么?”

    冯初眼中波动,递给她河灯,伸手将小殿下指天的手指给包裹牵引。

    不自觉柔了声:“是。”

    “殿下的阿娘,会在云中,一直看着殿下的。”

    拓跋聿抱着怀中的河灯,抿唇,忽然道,“那阿耆尼呢?”

    这话说的,可不甚吉利。

    冯初蹲下身,仰视着拓跋聿,郑重无比,“臣会在殿下身旁。”

    “一直都会么?”

    “是。”

    拓跋聿终于露出笑颜,执拗地拉着冯初的手,似是不放心地又讨要了一句承诺,“不骗我?”

    “焉敢欺骗殿下。”

    “那我们去放灯!”

    拓跋聿并不是个沉闷的孩子,又许是被宫人疏忽久了,见总算有个能同她说上话的人,于是叽叽喳喳了一路,让人想起春日里枝头欢唱的小黄鹂。

    二人又到了初见时的曲池,原本冻结的冰面被宫人们早早砸开,寒流裹杂着碎冰,在阳光下淌得很美。

    “可惜不能夜里来放灯。”

    柏儿忍不住嘟囔了半句,即便上元节宵禁放开,平城大小坊畅通无阻,商肆无歇,宫门却是会照常下钥。

    皇城烟灯,竟是与宫中天家无半分干系。

    冯初也只得在下钥前离宫。

    “白日也有白日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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