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本纪: 1、宁书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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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他感到土里有什么东西绵绵地托举着他。

    再醒过来的时候,父亲的胳膊放在一旁。宁书郢抬头看天,吓得一骨碌坐起来:黑色的云已经遮住黑色的天。一时心头大骇,唯恐雨水把土坑冲塌,他赶忙顺着土坡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拾起锸子加紧抡动,填土。

    幸而苍天有眼,一场虚惊。

    凌晨时分,朝阳洒下万丈光辉,把乌云尽数撕开。宁书郢铲一铲地填土,精神饱足,手上有力。直到双臂几近折断,他探出脑袋往坑底去看,土终于把宁如琢的鼻尖儿也没过了。

    男人被土和土里的白色肉虫吞没。旁边用到脚踝高的石堆做记号的是另外一些袖珍墓穴。他们一个家庭掩埋在一起,父亲和母亲和孩子依次陈列,任由风声和水流蚕食他们的骨骼。

    宁书郢站在一家人面前抚摸自己的心,忽然感到一阵发麻的空洞。恍惚当中,他认为这时候应当扯着脖子拼力地喊一喊。

    父亲、母亲、几位哥哥享了一辈子的福,颇好讲究排场。他们应当是那一类喜欢声势浩大的送行的人。

    天空中等着开餐的鸟儿打着旋往下张望。红红的日头投射下来,宁如琢黑炭状的脸孔在土壤中也显出融融血气。

    茫茫荒草,萧萧白杨。托起一个家庭。

    宁书郢深情地张开双臂,如同环抱着一棵粗壮的树。一切按步就序,他把嘴巴像一片瓜皮那样咧开。胸口涌动万千辞藻:

    “爹啊……娘啊……走吧……走吧……”——可是偏偏这时候,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滋溜一声钻进了他的嘴巴。

    是耗子?是风?是虫子或者鸟?

    宁书郢低头望向地下的土堆,宁如琢的脸似隐若现。母亲牵着四哥的手坐在一边的石头上。他赶忙扬起脸,可怜巴巴地征询他们的目光。

    但是四哥却装作吃东西的样子,鬼鬼祟祟地笑。母亲把头扭向一旁。没有人给他一个主意。

    宁书郢一时难住,坐立不安。他想要自作主张,直着眼睛哀哀地嚎几声,但最终只能只喷薄出一点极轻微的气声。

    父亲顶着铁锅底一样的脸,在翠绿色的土地中沉入睡眠。他静静地垂着头,双手交握,他的儿子则尴尬地站在一边,像条白鱼般大开着嘴,开合倒气,无声无息地用双手握住脖子。

    耳边是太阳升起的声音。

    啊!

    嗓子里疼得发疯。

    宁书郢在自己的锁骨上部提心吊胆地摸来摸去,不断地靠咽入几口唾沫挤压嗓子里的空腔。在反复的检查中,他确认自己的嗓子口被堵得严严实实,像是突然长出一个肿块。一个瘤子。或者不是瘤子,而是一股硬硬的气。

    一块硬而多角的气体,来回流窜在腹中,像一块鱼钩在鱼腹里走路。

    宁书郢简直想要捏着鼻子叫起来——这个瘤子、抑或说是气,它的体积似乎是很大,并且不断膨胀,搅动得他的的嗓子里有一根棍子在捣来捣去。烦躁的情绪不合时宜地析出,稀释了身为人子的满腔的柔情与肃穆。

    跺脚、嘶声地鬼叫、跺脚、滚落、划破肘部。抬头,天已大亮。万丈光芒,笼罩四野。

    该到何处去哭?

    宁书郢只有一根铁锸那么高。他不由默默地蹲下,怜爱起自己的渺小。默默无言,男孩把脚下的锸柄拾起来,抡臂如锤,痴痴地填土。直到土堆如山,把母亲和四哥和父亲和所有人的身体都填入进去,宁书郢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扔了铁锸,瘫坐在地上,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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