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珠: 88. 苦海 “臣服于我,抑或为先帝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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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生活中,除了那座不会说话的绣架,便只剩下了不愿与她说很多话的自己。

    以至于,再后来,当他有意无意地在她跟前提起皇后娘娘身边大宫女对自己的几番试探与示好,她依旧反应不大,不过平静地点了点头。让他几乎怀疑,这个从不与人置气的女人,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了他的气。

    所以,第一日,她便罹患风寒,卧床不起。再一月,骤然病逝。

    他顺理成章地被过继到皇后膝下。

    而她呢?没有留下画像,也没有多少能被称得上是“遗物”的东西。他离开庭华宫前,顺手打开了她床下的箱箧,亦只翻出几件早已做好的冬衣,还有两条素色的手帕。

    帕子上,绣着玉雪春浓的梨花。

    ......

    原来,一剑穿心的瞬间,并不似想象中的疼痛——只一阵窸窣的空洞感瞬间席卷身体。

    直到痛觉与神思逐渐回神,魏晟这才木然地低下头去,看向那柄卷刃的长剑,一愣过后,不敢置信地颤抖出声。

    “你……”

    “九弟……!”

    可惜,魏弃的世界一片安静。

    既听不到兄长最后的慷慨陈词,也没有听到朝臣中一片倒抽冷气、随即高呼哀号不止的声音。

    他只是杀了一个拦在自己跟前的人,仅此而已。

    魏晟捂着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忽觉天旋地转。长剑抽出时,不由向后倒跌两步——

    眼见得便要摔倒在冰冷的玉阶之上,魏峥却猛地拂开拦在身前拼命“护驾”的老臣,上前将他搀住。

    可饶是如此,死气仍然渐蔓上青年失神的双眸。流不尽的血沫,洇深了魏峥身上明黄龙袍。

    而魏晟轻拽住父亲衣袖。

    临死前,嘴里仍在喃喃自语:“父皇,阿璟——阿……璟……”

    阿璟和我不同。

    阿璟,他定能成为您想要的后继之人,他不会输,不会像我一样,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就让我,赢一次吧。

    我只想赢一次啊。

    “晟儿!”

    “晟儿!!”

    魏峥不住低吼着,僵硬地抱紧怀中再无起伏、渐冷的尸体。

    许久,忽的仰天长啸、痛呼不止,随即猛然起身,从龙椅之侧,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

    曾陪他征战多年、问鼎中原。

    却在他登顶九五之尊的那一日,被他亲手封而不闻的名剑“燎原”。

    剑身遍布火纹,寒光逼人、刃如霜雪。

    只一击之下,魏弃手中早已卷刃的双剑便裂作数段,剑锋却仍不退反进,直逼少年面门而去——

    “逆子,留你何用!”

    一如那日朝华宫中,曾亲手捅穿他胸膛的匕首。

    在他亲手毁去自己聆声的双耳之后。

    他的生父,亲手夺走了他可以视物的双目。

    “你戕害兄长,残杀忠烈!万死不足惜!”

    “……”

    可他早已什么都听不见啊。

    无论叱问抑或谩骂,他的世界在一片安静中,只余下铺天盖地的血红。

    任由那剑再度挥出,穿心而过——

    他胸前血色不断扩大,却连半声哼痛都无。

    只平静地、几乎冷酷地,他用一双血淋淋的眼,“看”向身前之人。

    “父亲。”不是陛下,而是,“父亲”。

    “……”

    魏峥忽的一怔。

    “我从前一直不愿细想。为何我不愿不杀你……为什么,始终还对你有一丝奢望。我早可以做到今日这般……破釜沉舟。早该这么做,”魏弃轻声说,“可我没有。”

    分明手无兵刃,身负重伤,可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依旧清明。

    不算掷地有声,却足够在落针可闻的宫室之中,让每一个在场之人听清——

    “因为我知道,我之残忍,嗜杀,暴虐,绝做不了一个明君,杀了你,天下将乱,”魏弃说,“我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皆因少时曾得你四年养育之恩,你曾亲口教我忠信仁义,教我天下太平、得来不易;因你,虽非慈父,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仁君,你之治下,大魏百姓非逢灾年,皆有食果腹,有瓦遮头,我自问做不到,所以,纵有万般摧折,总甘心留一丝余地。”

    “你予我生,一条性命罢了,我还给你……你杀我于朝华宫中那一日,我便把我之一切,还给了你——”

    我本甘心为你所用啊,父皇。

    你是我父,我是你子,性命既是你所予,还给你——便都还给你,又如何?!

    可是。

    谁能想到?我的生父,我满口仁义道德的生父,予我性命的生父,尚且容不下我。

    却有人,用自己的性命作保,赶赴千里,越沙漠,入雪域,在千军万马之中,亲手……将我……从望不到头的黑暗里,拉起来了啊。

    【殿下,我平生没做过坏事,好人能不能有好报?】

    当然可以。

    谢沉沉,纵然好人不能有好报,我也要为你辟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殿下,我不想你死。】

    好。

    【纵然痛苦,纵然不甘。还请殿下,咬紧牙关,活下去吧。】

    ……好。

    【我死后,殿下,别再折磨自己——】

    魏弃蓦地轻笑一声。

    可惜,那笑容挂在他如今这般形容可怖、不复清俊的脸上,却终究只剩莫名的奇诡与骇人。

    今生今世,他与他的妻子注定阴阳相隔。

    凭什么伤她害她之人,却能高坐他血肉拼杀而来的江山之上,春秋永继?

    “父亲,您于我,千般践踏,万般折辱,难道还不够么?您的天下,江山,我能以身为砖石砌之,亦能拱手相让,可您却亲手毁了我这一生所有的退路。”

    【别再折磨自己——】

    唯独这件事。

    我做不到,他想。谢沉沉,唯独这件事,我没法为你做到。

    “天下……天下,”他喃喃自语,“天下偌大,为何容不得我妻善始善终。既容不下她,又为何能容得下我——容得下,你?”

    魏峥脸色蓦地大变。

    “不,”身为天子,本不该在任何人面前露怯,可这一刻,他唇舌干涩,竟不由自主地低语,“等等,谢氏非我所杀,我没有杀她!”

    “无论兴亡征伐,百姓皆苦,无论这王朝姓魏,姓曹姓李,世代更迭,终如日月交替,无人可改之……可笑我曾以为,护一人可护,护天下,亦可护,若我生来注定踏上此路,愿能在我所及处,还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只是,我如今方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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